“法官,您得给我做主啊!”周某攥着一沓票据冲进湖南省怀化市中方县铜湾法庭调解室,脖子上的青筋都暴了起来,“钱花了,人跑了,我爹妈借的债现在还压得全家喘不过气!那金器、那戒指、还有我家给出去的钱,她必须得退!”
调解室里,一位约莫五十多岁的男法官正缓缓从办公桌后站起,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滞涩。他腋下稳稳地拄着一根拐杖,支撑着身体重心,左腿似乎不敢完全着力。听到周某的喊声,他眉头微蹙,但眼神却沉稳如深潭。他示意周某坐下,自己则慢慢挪动脚步,拐杖的橡胶头敲击在光洁的地板上,发出笃、笃、笃的规律声响,仿佛在给这焦躁的气氛打着沉稳的节拍。
“坐下慢慢说,别急。”法官李元洪的声音不高,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。他的目光扫过周某捏得发白的指关节,最后落在他愤怒又委屈的脸上,“把前因后果,一样样讲清楚。”
周某灌了口水,情绪如决堤的洪水:“去年正月,媒人牵的线!见面那天,我就给了她八千零八十,她家父母、外婆、叔叔、媒人,每人一千二百八,我爹妈还单独塞她两个一千二的红包!这头开得够诚心吧?”他拍着大腿,声音震得窗玻璃嗡嗡响。
“五月订婚,她带亲戚上门,我家又给五个亲属每人八百块红包!隔天就带她去挑首饰,‘四金’加钻戒,整三万九千九百九十九!白纸黑字的发票在这!”周某“啪”地把发票拍在桌上。李法官微微侧身,拄拐的手稳如磐石,目光锐利地扫过票据。
“我妈当天还给她微信转了四千八,给她妈八百八!法官您算算,这前前后后多少血汗钱!”他声音陡然拔高,又猛地沉下去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楚,“……后来在东莞一块儿住过些日子,她还……怀上了。可我一调到盐城,全变了!为彩礼、为结婚、为孩子的事,吵得天翻地覆。七月,她自个儿在桐乡……把孩子打掉了。人,也就这么散了。”他重重抹了把脸,声音哽咽,“我家为结这个婚,背了八万的债啊!现在人财两空,日子怎么过?法官,我就要个公道,六万六千七百一十九块,该我的,一分不能少!”说到最后,他的目光死死盯住一直坐在角落、低着头的廖某雯。
李法官缓缓地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转向廖某雯的方向,拐杖点地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:“小廖,他的说法,你怎么看?”
廖某雯抬起头,眼圈微红,目光掠过李法官的身影,声音不高却很清晰:“钱是收了,东西也拿了,这我认。可事情不是他说的那样轻巧。”她深吸一口气,仿佛在汲取勇气,“那些红包,是礼数,是情分,尤其是见面礼、给长辈的,能叫退就退吗?金器戒指,是他心甘情愿买给我的,戴也戴过了,现在要我原样退,怎么退?还有……”她顿了顿,指尖微微发抖,“在东莞的日子,后来的变故……这些付出和伤害,能用钱一笔勾销吗?他家的困难我理解,但我的难处,谁来体谅?全退?我做不到。”
李法官心里有了谱。他示意周某:“小周,你先到隔壁休息室等等。”门关上,调解室里只剩下李法官、郭法助和廖某雯。
“小廖,”李法官放缓了语调,声音温和下来,他指了指桌上象征公正的法徽,“按规矩,没领证结婚,像‘四金’、钻戒这种明确冲着结婚去的大额财物,也就是彩礼,男方主张返还,是有道理的。”廖某雯咬着唇,目光低垂,盯着自己的鞋尖。
“但是,”李法官话锋一转,“事情不能只看一头。你们共同生活过一段时间,这期间财物的消耗是事实。更关键的是,”他的声音更低,更沉,“后来你怀孕……这个经历,对你身体、心理的负担,不是金钱能简单衡量的。”他注视着廖某雯,眼神里是理解而非评判,“法律讲返还,也讲个公平合理,讲个‘适当’。”“男方家里困难是实情,但你的付出和承受,在考虑返还多少时,分量同样很重。想想看,有没有一个双方都能喘口气、往前走一步的办法?”
片刻后,周某被请了回来。李法官目光在两人间逡巡:“情况都清楚了。硬判,容易,”他轻轻顿了一下,“但未必能解开你们心里的结。说说我的想法,你们琢磨琢磨。”
“那些礼节性的红包,给长辈的、见面礼、订婚时给亲属的小红包,按习俗和常理,确实很难主张返还了。”李法官语气平稳,不容置疑。
“大头是金器和钻戒,三万九千九百九十九。这东西性质特殊,是典型的彩礼。按法理,婚约不成,该退。”
周某刚想开口,李法官抬手止住他:“听我说完。退,怎么退?实物戴过了,有损耗,强行退原物,不现实,也伤和气。折价补偿,是实际的做法。但折多少?考虑到你们共同生活过,特别是女方后来经历的怀孕、堕胎,对她的身心都是巨大的冲击和伤害。这份付出,”他顿了顿,语气沉重,“在确定折价金额时,必须予以充分的尊重和考量。完全按原价退,显失公平。我的建议是,在金器折价上,找到一个平衡点。”
调解室陷入一片沉寂,周某眉头紧锁,盯着桌上那张列满数字的清单,三万九千九百九十九的金额像块烧红的烙铁。他想起父亲佝偻的背影和母亲的叹息,那沉甸甸的债务。廖某雯则低着头,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,东莞出租屋的闷热、医院走廊的消毒水味、身体深处那隐秘的疼痛……一幕幕无声翻涌。
时间一分一秒过去,李法官没有催促,他慢慢坐回椅子,揉了揉有些僵硬的右腿膝盖,只是安静地等待着。这无声的忍耐,本身就成为了一种力量。终于,周某长长地、仿佛用尽全身力气般吐出一口气,肩膀垮了下来:“……折价……行吧。但……”他喉咙发紧,后面的话没能出口。
另一边,廖某雯抬起头,眼睛依然红肿,声音却异常平静:“我……同意折价。”
拉锯开始了。数字在空气里无声地碰撞。周某坚持认为损耗有限;廖某雯则反复提及身心的代价和物品实际价值的贬损。李法官耐心地在情、理、法之间架桥铺路,一点点引导双方靠近那个微妙的平衡点。金额从最初的巨大鸿沟,艰难地缩窄、再缩窄。
当李法官最终在调解协议上写下“金器折价补偿款人民币壹万捌仟元整(¥18,000.00)”时,周某盯着那个数字,像被抽干了力气,沉默良久,最终,极其缓慢地点了下头。廖某雯闭上眼,一滴泪飞快地滑落,砸在桌面上,洇开一小片深色,她也轻轻颔首。
“好。”李法官的声音带着如释重负的沉稳,他将协议分别推到两人面前,“金器归廖某雯所有,廖某雯于2025年6月23日前一次性支付周某折价补偿款一万八千元,双方就本案再无其他争议。”他拿起桌上的印章,稳稳地盖下。
走出法院大门,六月的阳光有些刺眼。周某捏着那份薄薄的调解书,一万八的数字沉甸甸地压着心口,远不是当初索要的六万多。他抬头望了望天,长长地、带着无尽疲惫地呼出一口气。不远处,廖某雯的身影匆匆消失在街角,一次也没有回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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来源:湘法一线
编辑:redcloud